以下文章来源于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 ,作者赵向阳
赵向阳博士的思想“自留地”
作 者:赵向阳 北京师范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
编 辑:余心丰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ID:China_Guanli)
本文是赵向阳博士2021年10月16日在“管理学在中国”和“管理50人”论坛(青岛科技大学)上演讲的主要内容,有删节,原标题为《管理学与共同富裕:基于利益相关者的视角》。
赵向阳,德国吉森大学博士毕业,北京师范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管理50人”论坛成员之一。最近出版新书《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
我对共同富裕的理解
关于共同富裕,经济学家讨论得很多,而管理学者深入研究的很少。
经济学家的讨论,主要是从如何做大蛋糕和如何分配蛋糕,尤其是从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的角度来讨论,偏向于宏观经济政策,而忽略了作为共同富裕的行为主体之一,也就是企业究竟应该如何做。换言之,缺乏微观层面(企业)的视角。
在我看来,所谓的共同富裕,翻译成管理学的术语,就是重视利益相关者的市场经济。首先,它是市场经济,其次,它特别强调利益相关者,而非股东利益至上。
图1:1971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创始人施瓦布首次提出利益相关者模型
所谓的共同富裕,就是将公平放在与效率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实现效率和公平之间更好的平衡、动态的平衡,以及公平和效率之间的悖论整合。
所谓的共同富裕,就是在如何保护和弘扬企业家精神的基础上,让更多的普通劳动者有更多的获得感和公平感。
过去,利益相关者理论(Stakeholder theory)在管理学中只是一个边缘性的理论。在共同富裕的目标下,我们应该考虑把该理论从边缘位置提升到管理学的中心,变成管理学的基础性的理论(fundamental theory)。
图2:2021年,在最新出版的《利益相关者》一书中,施瓦布更是基于全球视角,提出了以人和地球为核心的新型利益相关者理论
某些管理学者认为,共同富裕不是管理学应该研究的领域,而是社会管理或者政府管理的问题。他们认为,从企业管理的角度来说,管理学的目的就是提高企业效率,实现利润最大化。至于其他的问题,企业家不必考虑太多,只要照章纳税,合规经营,政府完全可以通过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来实现社会的公平公正。
在我看来,这种观点是错误的,至少是偏颇的。
德鲁克认为,一个功能正常的社会应该是建立在健康的组织(政府、企业和第三部门)之上。如果作为社会器官的企业,每一个都是唯利是图的,都追逐局部利益最大化,那么,器官与器官之间的对抗性,并不一定能保证社会利益最大化。
过去100多年的经济学和社会学研究表明,很多时候,“看不见的手”只是一个过于简单化的比喻。各种社会力量自然而然的叠加效果,并不一定带来总体最优。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周期性经济危机、环境污染、贫富分化和产业陷阱呢?
“股东利益至上”的危害
国际比较研究也表明,德日模式和英美模式之间存在显著区别,其中前者更加重视利益相关者利益(stakeholder),而后者更加重视股东利益至上(shareholder)。
但事实上,美国公司在历史上也并非一直强调股东利益至上。
《清教徒的礼物》是一本关于美国管理文化史的优秀著作。该书作者霍博兄弟认为,1920-1970年是美国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代,美国那些龙头企业并没有过分强调股东利益至上,而是比较均衡地关注利益相关者,强调集成决策(决策制定和执行经常是同样的人),带有合作精神的个人主义。
“那些龙头企业,比如杜邦、通用电气、AT&T等,进入自己的鼎盛期后,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在股东、员工、管理者、供应商、客户以及研究者的目标和利益之间实现了微妙的平衡……利益相关者这个名称那时还没有普遍使用起来,但是,它所指代的各路势力那时已经在龙头企业出现了。”(《清教徒的礼物》,第117页)
大逆转发生在1960年代的末期。随着一系列重要事件的发生,包括越南战争、石油危机、民权运动等,英美经济陷入滞胀。在这种情况下,从1970年代开始,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崛起。
著名代表包括以弗里德曼为代表的“芝加哥经济学派”(他们强调有效市场假说、股东利益最大化等)和迈克尔·詹森为代表的哈佛商学院(强调代理理论等)。
其中,激进的个体主义取代了奠基在集体主义之上的个体主义文化观念(例如,清教徒、贵格会、摩门教、各种社区和社团、俱乐部等),消费主义在美国大肆泛滥。
作为一种思想潮流的推手和回应,芝加哥经济学派虽然强调道德对个体来说很重要,但是,他们对人性秉持一种利己主义的行为假设,尤其是关注人类的缺陷(有限理性、机会主义行为、认知偏差、个人偏好等)。
经过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等基础性学科,芝加哥经济学派的思想慢慢渗透到了管理学,变成了今天我们日用而不知的代理理论、交易成本理论、博弈论、社会网络理论、社会困境理论等。
思想有腿,会走。社会理论,不是很容易被证伪。一旦被提出来,尤其是占据主流地位,即使是错误的,其影响力也很难被消除。
图3:S.Ghoshal戈沙尔的论文(2005)
在很大程度上,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是造成今日美国相对衰落、内部贫富分化悬殊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美国社会内部矛盾的内卷进而扩散到国际关系中,包括中美冲突中。
其背后的逻辑链条可以概括如下:
股东利益至上;
效率至上、资本收益最大化;
因为资本的强势,大企业很少考虑当地员工就业、工会、社区和国家的利益;
尽可能选择外包(outsourcing),寻求成本最低的地方进行投资、或者寻求最大最肥的海外市场;
导致美国内部产业空心化,供应链的安全出现问题;
因为资本和技术的流动性大于人员的流动性,所以,华尔街和硅谷成为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美国10%的全球化精英获得最多收益,而50%的工人群体利益受损,后者在三四十年里的收入一直徘徊在低位;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出现占领华尔街运动。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喊出“我们都是99%”,反对1%的巨富阶层(参考《美国真相》《不平等的代价》等书);
根据美联储的数据,在2021年6月,美国历史上首次前1%的超级富豪拥有的财富超过中产阶级总和!(观察者网,2021年10月9日)
图4:美国“超级富人”财富自1989年来首次超过“中产”
(可视化:彭博社,数据:美联储)
中国面临的贫富分化问题
接下来,让我们来做一个思维游戏,以便大家对当下中国过分悬殊的财富分化状况有一个更加形象的理解。
假设有一天,您中了大奖500万,是不是感到非常幸运?假如有一个人,每天中大奖500万,而且持续一年,您是不是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但是,如果我告诉您,有个别人的财富,相当于每天中大奖500万,而且连续中大奖83年(中国人均预期寿命),您一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
事实上,马化腾和马云等的个人财富大约有1500亿元左右,差不多就等于“83年X365天X500万”。不信,您算算。
我相信,邓小平先生上世纪80年代初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时,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中国会出现亿万富翁、百亿富翁、千亿富翁。
再让我们从基尼系数的角度来看中国的贫富分化问题。
经济学的研究表明,如果工作收入的基尼系数在0.2以内,社会基本上绝对公平,但也可能是死水一潭,缺乏企业家精神。而当基尼系数处于0.2-0.3之间时,公平有余,效率不足;0.3-0.4之间时,兼顾公平和效率,社会平衡。
例如,北欧国家基本上在0.27左右,德国在0.29左右,OECD国家平均在0.31左右,日本在0.36左右。
当工作收入的基尼系数处于0.4-0.5之间,就是典型的效率至上、公平不足;而当基尼系数大于0.5以上时,社会处于崩溃的边缘,贫富分化严重,冲突不断。
那么中国的情况如何呢?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字,在过去的三五年里,中国工作收入的基尼系数大约在0.47左右,财富分配的基尼系数大约在0.71左右。工作收入类似增量,财富分配类似存量。因为后者有世代传承和时间积累效应,所以,后者的基尼系数更高。
这就是“共同富裕”提出的重要背景原因之一。我们应该努力在10年内,至少把工作收入的基尼系数降低到0.38左右。任重道远。
如何从理论上解释过分悬殊的财富分化?
所有的经济学和管理学理论都有其诞生的时代背景。只有把它们放回到当时的时代中,我们才能理解它所试图解释的时代命题的重要性,以及自身固有的局限性。
首先,马克思的《资本论》根本无法解释这么悬殊的贫富分化。因为1850年前后的马克思主义主要研究是当时欧洲国家出现的问题,尤其是刚刚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英国。当时主要是一些中小型工商企业。企业利润的主要来源包括地租、资本和工人的劳动。剩余价值是有限的,利润规模也是有限的。
1880年前后的马克思主义(包括后来的列宁主义等)需要解释一种正在出现的新现象,那就是金融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当时的美国正处于狂飙突进的“进步时代”,规模巨大的公司出现了,巨额利润也出现了。
所以,才有了卡耐基、摩根、洛克菲勒等富可敌国的巨富。与此同时,美国也进入了贫富分化的剧变时代。各种社会不公、以次充好,巧取豪夺,屡屡发生,所以,涌现出许多“扒粪”的记者。中国在过去的40年里,基本上重演了美国的“进步时代”的历史话剧。
马克思在十九世纪中叶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尖锐而重要的问题,就是人的异化和利润的来源,这个问题对后来的经济学和社会学影响巨大。
我们必须承认,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笔下,企业家很大程度上被污名化了。进入20世纪之后,西方经济学家纷纷为企业家(或者资产阶级)正名,试图把企业家精神(Enterpreneurship)纳入到经济学的研究之中,为企业的巨额利润和企业家的个人财富建立合法性。
可以这么说,20世纪,几乎所有西方著名的经济学家和管理学家,最后都自觉不自觉地回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个基本问题上来。其中最著名的学者有以下几位:熊彼特、富兰克·奈特、哈耶克、德鲁克和明兹伯格等。
比如,1921年,富兰克·奈特区分了风险和不确定性这两个概念(risk vs. uncertainty)。他认为不确定性是最令人感到麻烦的,因为它背后有没有明确的概率分布,或者概率分布形态无人能获知。企业家作为除了资本、土地和劳动力之外的第四种生产要素,因为承担风险和不确定性,所以,企业家享有剩余价值的独家索取权。
更进一步,1940年前后,奥地利经济学派的集大成者哈耶克提出了分散的知识、局域化的信息、有限理性、自发的秩序等重要概念,进一步为企业家建立了合法性。
而从1970年开始,美国的商学院里开始了对企业家精神的大规模研究。1980年前后,蒂蒙斯出版了全世界第一本《创业学》教科书。1985年,德鲁克出版了《创新与企业家精神》。在这本书的序言里,德鲁克讲得非常明白,对企业家精神和才能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阶级斗争和战争的拒绝。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德鲁克,他期待的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甚至更早,1954年德鲁克在《管理的实践》中,重新定义了企业的使命和存在目的,挖空心思为利润进行辩护。他甚至认为,“天底下没有利润这回事儿,有的只是成本而已,也就是营运的成本以及继续运营的成本;劳工和原物料成本、资金成本;现在的工作成本、资金成本;现在的工作成本、未来的工作成本和退休金成本”。“利润不是企业和企业活动的目的,而是企业经营的限制因素,是检验企业效能的指标”(1975年,发表于《华尔街日报》)。
到了2015年前后,管理学家明兹伯格出版《社会再平衡》,也是站在社会整体的高度,俯瞰组织管理中的具体问题,提出了政府-市场-第三部门之间的平衡和再平衡问题。这本薄薄的小书,明兹伯格思考和写作了20多年,意义重大,但是,经常被人们忽视。
在我看来,不管是德鲁克所强调的“功能正常的社会”(The functioning society),还是明兹伯格所倡导的“社会再平衡”(Rebalancing society),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共同富裕。就是基于利益相关者的宏观生态管理学。
社会和组织一样,都是在悖论中前进的。在西方经济学家为企业家精神的合法性树碑立传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在1960-1970年代的欧美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传承人,他们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运动。
其中最著名的代表就是马尔库塞所写出的《单向度的人》。他充分意识到了消费主义的泛滥,人的各种虚假的需求都是被市场和广告创造出来的。人被异化,成了永远停不下来的经济体系中的轮子,束紧的铁笼子里的囚徒。因此,马尔库塞呼吁对资本主义经济体制进行“大拒绝”。
上面的证据表明,整个20世纪,所有一流的经济学家和管理学家一直在努力在经济学和管理学中纳入关于企业家精神的分析,试图建立企业家的合法性,以纠正经典的马克思主义作家的偏颇之处。这并非像某些经济学家,例如张维迎教授,在北大国发院中秋节分享时所说的,“经济学不研究企业家精神”。他那纯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人充分认识到了资本和市场的重要作用,以及企业家精神对推动社会进步的巨大贡献。“资本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中都滴着血”的邪恶形象也变成了点石成金的魔棒,“资本家”这个标签被有意识淡化、软化,甚至被神化。资本家变成了企业家,成了一个褒义词,走向了聚光灯和舞台的中央。
巨额利润和个人财富,从哪里来?
需要说明的是,作为一个研究创新创业的学者,我对企业家精神没有任何敌意,我一直是信仰和鼓励真正的企业家精神。但是,回到中国的现实,我发现这些纸上谈兵的经济管理理论分析无法充分解释前述巨额企业利润和个人财富的来源。
作为有一定年龄和生活经验的中国人,我们都知道,除了正常的创业创新创富活动以外,很多巨额财富的来源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它可能来源于以下环节,但不限于此:
以上分析,事实上就是按照利益相关者理论,由里及外、由近及远的分析。某些人富可敌国的个人财富,很多是靠榨取各个环节的利益相关者而得来的。
尤其是,财富积累过程,不是简单的加法关系,而是乘法关系,甚至是几何级数的乘法效应。因为收入和财富分配构成了一种有形的壁垒。只有进入到一定层级的富豪,才能参与更高级的财富游戏,进入到一个人数更加有限、收益更巨大的圈子里去,从而不断通关升级。
所以,关于利润和剩余价值的理论分析的视角必须有重大转向:从关注股东转向关注更多的利益相关者;从封闭体系转向开放体系;从个体企业转向供应链、价值链、甚至组织生态系统;从地方转向全球;从实体经济转向金融市场,甚至虚拟世界。
否则,你根本无法理解,财富分化怎么会变得如此极端?你也无法把当下流行的ESG(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概念与共同富裕联系起来。因为ESG这三个单词的底层逻辑就是利益相关者。
腾讯和阿里的共同富裕专项计划
今年七八月份的时候,随着对滴滴的审查、教培行业和娱乐圈的整顿等,有一段时间,企业家群体人心惶惶。许多平台型企业的高层管理者,纷纷在微博上重新定义和诠释自己公司的名字(请参考图5)。
图5:摘引自朋友圈(佚名)
大家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笑话。如果你不懂背后的逻辑,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因为重新定义公司的名称意味着重新定义公司的使命、愿景,甚至重新定义公司所在的细分市场,以及是否要进入某一个细分市场(例如,街边店和菜摊),也包括在劳资关系中,重新进行利益分配。
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语言在建构社会现实方面,有可能有天翻地覆的影响力。
在我看来,作为中国互联网的两大巨头,腾讯有着远比阿里更高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敏感性。
2018年8月25日,参访腾讯滨海大厦的时候,我在一个挂有“谢绝参观”的门口无意中看见一条横幅,“互联网发展到哪里,党的领导就到哪里”。而在滨海大厦的大厅中,各种党建活动的宣传,琳琅满目,丰富多彩。
2021年4月,腾讯宣布投入500亿元资金启动“可持续社会价值创新”项目,主要着眼于基础科学、教育创新、碳中和、FEW(食物、能源与水)、养老科技和公益数字化等领域的前瞻性探索。
8月17日,中央财经工作会议强调“共同富裕”。第二天,也就是2021年8月18日,腾讯宣布再次增加500亿元资金,启动“共同富裕专项计划”。其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腾讯宣称,此次启动的“共同富裕专项计划”,更呼应当下关切,聚焦在带动低收入增收、帮助医疗救助完善、促进乡村经济增效、资助普惠教育共享等,切实带后富、帮后富的领域,长期、持续提供支持。
除了资金的投入,腾讯还将运用自身的数字化产品和科技创新能力,配合1000亿专项资金的使用,以“技术+资金”的双驱动形成放大效应,覆盖更广和更深的攻坚领域。
腾讯宣称,将承担好“连接器”的使命,带动生态体系内更多的伙伴共同行动,发挥科技向善的杠杆效应,配合政府部门、联动社会力量,在社会普惠领域持续助力。
相比之下,阿里巴巴在这方面就比较尴尬,比较迟缓一些。原因众所周知。
2021年9月2日,阿里巴巴集团宣布启动助力共同富裕十大行动,将在2025年前累计投入1000亿元。阿里将成立一个专门的常设机构富裕工作小组,集团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张勇任组长。阿里助力共同富裕十大行动将围绕五大方向展开,分别是科技创新、经济发展、高质量就业、弱势群体关爱和共同富裕发展基金。
不需要有任何高深的政治学知识,任何人都可以理解阿里和腾讯背后的行动逻辑。完全不同于美国公司可能与美国政府对簿公堂,每当中国政府出台新的政策的时候,中国的龙头企业表现得极为顺从,身段灵活。因为大家都知道,在这块土地上,有完全不同的国家治理逻辑。政治觉悟很重要,行动及时很关键。金额比肩看齐最好。
企业如何融入“共同富裕”的大潮中呢?从腾讯和阿里的案例分析,我们可以发现,第一,事实上就是遵循利益相关者原则;第二,立足本企业优势(科技+资金),将社会责任和可持续社会价值创新建立在企业的核心能力的延长线上;第三,重点关注的领域包括帮助中小微企业发展、维护工作场所公平,帮助弱势人群(就业、残疾人、儿童、老人等)、助力乡村振兴、保护环境(新能源、低碳、碳达峰、碳中和等)等,这些都是利益相关者理论本身的应有之义。
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第三次分配”上
关于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的概念,大家已经耳熟能详,我不再赘述。我只想说,三者的结合,分别强调市场、政府和社会组织的力量。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建立一个富裕公平的社会。
但是,需要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很多问题需要尽可能在初次分配的过程中解决,而不是等到再分配,甚至三次分配的时候进行。因为前述巨额利润的来源问题中的很多问题事实上是初次分配中的不公平、效率低下的问题。例如,某些行业的进入许可和牌照、厂家欺诈顾客、滥用市场势力、平台垄断等。
我们不能允许企业在毫无底线的商业竞争之后再交税,漂白自己。即使这样做了,也不能保证利润的合法性,因为它在更大范围地造成一种坏的市场经济。
第二,按照当下企业捐赠和社会捐赠的金额来说,虽然不断在增加,最近几年总额在1500亿到2000亿之间,也只占中国GDP的0.2%左右,占财政收入的0.8%左右。所以,希望通过三次分配实现共同富裕,纯粹是杯水车薪。
同时,在现实中,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不能期望政府、企业家或者管理者始终恪守中道,平衡好各方面的利益。因为那种期望过于理想化,不现实。
我们知道,应对悖论,除了采用整合和融合多种争锋相对的观点和需求这种最高级的管理艺术以外,更多的时候,我们采用的是一种次优的解决办法,即分隔的方式。在时间上进行分隔、在空间上进行分隔、在不同领域进行分隔、在不同层次上进行分隔等。
在不同的阶段,工作中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左一点、右一点;多一点,少一点;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总之,真实的管理实践就是在无数悖论中蜿蜒前进。成功的管理,一定是在长时段里,大体方向上正确而已。
以改革开放40多年的历史经验为例。1976年的时候,中国经济社会濒临破产的边缘,那个时候几乎没有多少资本积累。所以,在那个时刻点上,最重要的是打破僵化的、低水平的平衡,对外开放、吸引外资,对内改革、激发个人主动性,鼓励人们去创业创富。经过20多年的发展之后,国家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才能逐渐工业反哺农业,城市反哺乡村、东部反哺西部;才能制定更严格的《劳动法》,制定最低工资,为农民工提供“三险一金”,为农民提供合作医疗等。
十八大之后,随着国力的不断增强,我们才有可能彻底解决绝对贫困问题。而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等,又进一步推动消费升级和中产阶层的扩大。中美贸易战、“双循环”和消费升级又为“专精特新”企业的发展带来春天,中国经济进入高质量发展的阶段,共同富裕成为时代的主旋律。
国家如此,企业亦如此。可见,践行利益相关者是一个动态调整的过程,无法同时平均使力。有时我们重点保护和弘扬企业家精神,有时候又要重点保护普通劳动者的利益。两只手,甚至多只手要交错使用。
因为需要考虑众多的利益相关者,所以,管理决策变得格外复杂。这就要求管理者需要一个复杂圆融的心智。这对管理者的人文素养提出更高的要求,商学院需要强化商业伦理、社会责任和人文素养方面的教育。尤其是把这些内容融入每一门课程的点滴之中去,而不是孤零零地开设两三门这方面的课程。
而当我们在构建中国的基于利益相关者的管理理论时,也应该反映出中国的社会特点,包括强大的政府、社会主义国家、国有企业、中国传统文化等。
结语:我的真正立场
最后,千万不要误解我——以为我在鼓吹“无差别的均贫富”,以为我试图打击企业家精神,对民营企业家的所谓“原罪”进行清算。我认为出现这么多社会和经济问题,是社会转型过程大概率会出现的,它有着深刻的制度原因(政府权力过大、权力寻租和政商勾结等)、文化土壤(关系、人情、面子等)和时代背景。
作为一个研究创新创业的人,我一直相信企业家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推动力量之一。我只是既不赞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某些观点,也不认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某些观点,试图为“共同富裕”的管理学找出一条可行的中间道路。
这条道路既不极左,也不极右。那就是基于利益相关者的市场经济。在我看来,利益相关者理论是去意识形态化的,是秉持中道的,最有可能被各方面共同接受。
一位我最尊敬的师长私下评价我的观点属于“中间偏左”。我承认,我在宏观社会经济政策上的确“中间偏左”(强调产业政策,看重社会整体利益和分配公平);但是,在个人事务上,我属于“中间偏右”(强调个人自由)。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民主人士,我甚至都不参与学院的事务,在中国的管理学界更是自甘边缘化。
事实上,我只是不想拿知识分子所看重的个人自由来影响普通百姓的饭碗而已。这是出于一种个人牺牲和奉献精神。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安全保障的生活,比口舌之争的言论自由,更有价值。
一个有良知和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绝对不应该追求危险而没有边界的自由。中道最难。没有某些人的极左和极右,怎么能彰显中道的可贵呢?
在我的个人公众号上(“本土管理研究”、“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上,曾经发表过两篇英文论文的摘译。这两篇文章的阅读量巨大,而且被很多公众号转载。第一篇的题目是《废话的胜利:为什么管理学研究变成了自说自话的“学术游戏”》(Dennis Tourish, 2019)。第二篇的题目是《他们甚至不试图去改变世界:为什么管理学顶刊忽视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Bill Harley & Peter Fleming, 2021)。
“管理学与共同富裕”是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我热切地呼吁中国管理学者在这个问题上积极行动起来,进行深入的理论和经验研究,为建设一个更加公平和繁荣的世界,贡献属于管理学的独特知识和智慧。
排版 | 余心丰
审校 | 一 一 主编 | 孙允广
2019年9月,一篇雄文横空出世,《大变局下的的中国管理:从以英美为师转向与德日同行》全网阅读量达到200万左右。上至部长院士,下至普通百姓,尤其是企业家群体,纷纷点赞、转发、评论。
新冠疫情爆发,中美对抗加剧,舆论场极度撕裂,全球化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站在历史的分水岭上,管理学者赵向阳博士秉持中道立场,以丰富的知识储备、冷静的分析、前瞻性地就新型全球化下中国企业的未来走向写下多篇流传甚广的佳作。
从国家关系到企业应对、从自我管理再到向华为学习,视野开阔宏大,内容层层递进……我们从众多文章中精选20多篇重磅文章,仔细打磨,用一缕丝线把颗颗明珠串连起来,编辑成《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一书,以飨读者。
来源: mp.weixin.qq.com/s/?id=92f51247b639c0d034a3d70b13ab1408&source_url=https%3A%2F%2Fmp.weixin.qq.com%2Fs%2F__o5LgwMyrqB-zI8J00CPg